張阿水教授的水邊流浪記

在水邊,請教一條小魚

 
台灣的溪流,
在暴雨時期,污濁滾滾,
在乾旱時期,幾乎乾涸,
怎麼還有魚類,喜愛留在台灣的溪流中?
那將是何等的生命力。
魚啊,
我若向你們請教,
你們可以向我說明嗎?


  我是一個喜愛野外的老師,我的學生大都也與我一樣有一點「野性」,喜愛在野外觀察、調查、作實驗。野外是一個大自然的百變箱,常去野外就常有奇遇,我經常囑咐學生,在野外看到什麼有趣的,遇到什麼好玩的,我如果在附近,就要趕快告訴我。如果老師不在附近,就拍照,或取點樣本,帶回來給我看。當然學生在外吃到什麼好吃,回來也可以講,如果帶一些回來,那就更妙了。

  後來實驗室隔一段時間,就有螃蟹、青蛙、蝦子、蛇等出現,大都是學生自野外帶回來的,有一次甚至出現一隻大白鵝。

嘿!花鰍
  那一天上午,我一進實驗室,就看到實驗桌上,學生放了一個小水箱,水箱裡有一條魚,魚的雙眼一動也不動地,在瞪著我。魚的眼睛大部分在頭部的兩側,與魚對視,只能看到牠的一隻眼睛,但是那條魚,兩眼都在頭頂上。我看牠,牠看我,有相看兩不厭的樣子。我看牠體長約10~12公分,體色銀白,夾雜一些黑斑,側體有一條黑線,頭部大大的,嘴型上勾,嘴部有鬚,長的很像泥鰍,但是沒有泥鰍長,這是甚麼魚呢 ?我的腦筋不斷運轉,搜索過去儲存的記憶,一時想不出來,「魚啊,你能告訴我,你叫什麼名字嗎?」我湊過去問牠,牠還是眼睛大大,一臉無辜地看著我。對了 !牠是花鰍(Cobitis sinensis),一種被許多老饕稱為「台灣最好吃的油炸」,逐漸稀有的淡水魚種。

  學生來的時候,我問她:「實驗室的那條花鰍,在哪裡抓到的?」,學生說:「是苗栗公館鄉的中義村。」那裡我去了數次,曾注意到一期作的水稻長的不錯,二期作有些地方種芋頭,有些地方種芥菜。芥菜加工後製成「福菜」,公館福菜很有名。孕育這麼美好的稻作與蔬菜的背後,是該地方有偏微鹼性的砂質壤土,合宜的氣候,充分的灌溉水源與良好的水質。

御用米之地
  在那裡有一塊乏為外人所知的「獻穀田」,面積約1公頃,田的旁邊還有二股終年出水不竭的泉水,或稱為「姐妹泉」。我的學生就是在泉水圳路裡,遇到許多的花鰍,她帶一隻回來給我看。

  在台灣的地圖上,找不到「獻穀田」這個地名。日據時期,日本在台灣廣闢農地,種植水稻,日本總督府再從數十萬公頃的水稻田中,挑某些區域,將所種的水稻分別出來,以「皇家御用米」的稱號,專程送給日本的皇家食用。這種田地就稱為「獻穀田」,其中一塊在苗栗縣公館鄉的中義村。日本總督府對於獻穀田的耕種要求極為嚴格,不准使用農藥、肥料,每年所用的農具都是新的,連曬榖的禾場都是日方用水泥建造,只做獻穀田的收成使用,不作他用。台灣農田很多,為何選擇此處?

分別出來的農地
  獻穀田在苗栗後龍溪的邊,這溪源自獅潭丘陵,兩百多年前,客家人就來此地,將部分丘陵地改成梯田,並自後龍溪的「基福村」沿著不同的高程,以幾條接近平行的水路,將水引入。有趣的是,惟獨這塊獻穀田與鄰近的田區,不用後龍溪的水,而用田邊的泉水來灌溉。泉水有二處,在地的人稱為「上泉」與「下泉」,或合稱為「姊妹泉」。我檢查泉水,發現泉水呈弱酸,與後龍溪水的微鹼性不同,原來這兩股泉水是從遠處山區來的地下水。日本的農業技師在選址上,實在考究。

  不過,這也顯出日本天皇權力雖大,管轄的土地廣大,所能享有的,只有一些象徵性的分別──用別人沒用過的水,心中所期待的,仍然是最能接近自然的出產品。時代的變遷,許多早期的事蹟已逐漸被淡忘,迄今,獻穀田已淪成一般田地,有時還處在休耕狀態。不過,即使外在環境有變化,泉水仍然忠實地湧出水來,終年不竭。人沒有持續引用泉水,花鰍卻自由地在這裡棲息著呢。

花鰍游泳的本領
  花鰍與泥鰍外表相似,都是屬於鰍科的魚種。花鰍只能在乾淨的水中生長,對於農藥非常敏感。以前台灣中低海拔的河川,還可以看到牠們的蹤跡,但是後來愈來愈少見,幾乎漸被多數人遺忘的魚種,竟然還在這裡出沒。我們在台灣大學水工實驗室的人工渠道裡,觀察花鰍在不同流速的游動變化,發現在水流速度每秒0.4公尺時,花鰍仍會逆流而上。牠們全身光滑,減少水阻力,游動像鰻魚的方式,身體上下起伏,擺動前進。水流愈快,花鰍的胸鰭與背鰭都會配合運動,縮小角度,發揮減少阻力的功效。水流速度若超過每秒0.4公尺,花鰍就採頭下尾上的方式,迅速扭動身體,鑽入水底砂石下,或是躲在石頭縫中,寂然不動。

  我仔細觀察花鰍的游動方式,實在優美,令人讚嘆。難怪,近代研究魚類游動的科學家,英國劍橋大學教授格雷(James Gray, 1891-1975)在1953年於「動物如何移動?」(How Animal Move)—書中寫道:「生物的移動極具頻率之美,而非無意義的步調。生物移動的方式配合周遭的環境,而非全然機械式的反應。」

生命的設限
  不過,花鰍若無處可躲藏,整個身體像是一條扭曲的橡皮筋,激烈的反覆扭動,期待避開水流速度較快的區域。這種激烈的運動使花鰍失去方向性,容易碰撞水邊或水底的石頭,造成魚體的受傷,甚至死亡。

  台灣河川的平均流速,大都在每秒1公尺以上,所以花鰍經常在河川邊緣緩流的地方遷移。台灣河川有激流、漩渦、深潭、濁泥、漂砂、滾石等危險,牠們仍不斷往前,並且相信其他的花鰍也會往前,到達目的地才有交配的機會,傳遞生命。

花鰍的棲地
  我們進而用一年的時間,在姊妹泉週邊的圳路,調查花鰍棲地生態的特性。前後一共觀察了26隻花鰍,發現牠們都出現在水流速度每秒0.08~0.16公尺,水深在0.15~0.17公尺中活動。更有趣的是,只要水底細泥淤積(粉粒與黏粒)達40%~50%,花鰍就不會出現。

  原來牠們不喜愛太細的泥質,而喜愛較粗的砂質,當砂的粒徑大於0.2公分,水流太快時,花鰍就鑽到砂底下,而不需去找石頭縫躲避,原來牠們也知道,如何減少被水流衝撞石頭的危機。泥鰍會鑽入土泥下,花鰍很少鑽入泥土下,這是花鰍與泥鰍選擇棲息地的不同。一般的河川愈到下游,水底泥土愈多,上游才有較多的石頭。難怪,泥鰍大多在河川中、下游活動。花鰍則多在河川中、上游活動。

水中的分解者
  台灣長期以來,經過許多洪水、地震、土石流等激烈的變動,花鰍依然留在台灣的河川中,也許花鰍不懂憂鬱,不會愁苦,依然在此悠游,繼續在此生養。其實,花鰍的生命具有特殊的能力:
1. 知道自己游泳的能力與極限。
2. 遇到危險的環境,能機警的鑽到水底躲藏。
3. 牠們吃石頭表面的藻類,石縫間小型的水生昆蟲,水底腐爛葉子等,就滿足了,牠們默默擔任水中分解者的角色,自己得滿足,水域環境得乾淨。

平凡與神聖
  我愈深入瞭解花鰍,愈發現對花鰍的奇妙。我知道花鰍骨骼的排列與結構,使牠們在水中不祇能很快向前、向上、向下,也能向後游。牠們的身體高度的對稱,對於周遭水流變化能瞬間感測,並將感測資料迅速傳到大腦,大腦立刻將反應的訊息,傳到各部位去因應。當我用高速攝影機,以每0.1秒定格的速度,仔細觀察花鰍游動時身體每0.1秒的變化,不禁驚嘆花鰍反應的靈敏,遠超過現代最先進的潛艇或是魚雷。

  每當我深入接近大自然一個平凡的生命,就會發現背後有何等不凡的創造,是誰有如此地創意,在平凡中溶入極高度的巧妙?花鰍怎麼會有這麼奇妙的機能與結構?我會遇到上帝的神聖性。

生態郊遊
  研究進行期間,花鰍在台大的實驗室住了半年,實驗後我們將花鰍放回水域。2010年,我到中義辦「生態郊遊」,帶人看姊妹泉、獻穀田、花鰍曾經出沒的水域,並採購在地的福菜。郊遊後,還有一些人繼續郵購當地的福菜。我與在地的農民,也建立起一些友誼。有次前往,一個接近九十歲的阿婆還到姊妹泉邊的絲瓜架棚下,割下數條肥碩的絲瓜給我。另有一次,我的妻子隨行,村長還熱情地塞了幾包福菜給她。回家煮福菜排骨湯,喝起來,竟然覺得自己比日本天皇還要幸福。

  迄今,我仍然難忘與花鰍的第一次對視,與那一塊上泉與下泉的土地,那是上帝給的祝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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