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阿水教授的水邊流浪記

  誰為台灣雨水分道路?

  
我是「水的工程師」,
從事水這一行,
不會成為富翁,
但是可以使許多人富足,
屬於「眾人的工程師」(civil engineer)的一種。


civil是眾人、和平與文化的意思,早期譯為「土木」,唸過civil engineering的人都知道,「土」唸的不多,「木」幾乎遇不到。雖然譯名不當,我們並未被侷限在土木框架內,仍將眾人福祉放心頭。


水利豐富的多樣性
這世界到處都有水,學水的人實在不孤單,到處都會遇到自己的「老相好」,連心情沮喪時,水也可以帶來安慰。1980年我到美國唸書,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,我是個窮學生,與兩個美國人Tom、Bruce共擠一間斗室。同住才發現,Tom是個「北愛爾蘭共和軍」的擁護者,一到晚上就帶著耳機聽革命進行曲「fight, fight, we want to fight」。Bruce會夢遊,每當窗外有火車通過,我們的床會震動,夜半他會跳起來,走到窗口看一下火車,轉身又回去睡,隔天什麼都不記得。夜裡,蓋再多棉被也不暖,只好忍痛打開一台小小的暖氣爐,我們三人就擠在暖氣爐的氣孔外,烘烤已快凍僵的身體。


大自然的對答
不過只為了多讀一點書,需要這麼辛苦嗎?有一天,一早就被冷醒,我騎車到城外的田野,向上帝哭訴:「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?」冷風颳在田野上,帶著一陣陣白色的濃霧,遠處什麼也看不清,近處只看到結凍成霜的冰露,沾滿在小草的表面與周緣。我向上帝說:「我像空中的一粒水珠,被風吹來這裡,冷了就凝結在地或在草地上,可能再也回不去了。」上帝回答:「太陽出來時,水珠就會被蒸發,回到天空,我仍在這裡看顧。」不久,我結了婚,情況完全改觀,上帝總是對。

1989年,我回到台灣教書,發現自己一時無法適應周圍的人情、事故與複雜的環境。但是,我已經沒有退路,我在教室內是老師,開會是委員,會議是專家,回到家裡卻是累得半死的人。我數次想臨陣脫逃,逃回加州大學的戴維斯分校。但是,過去的已經回不去了。幸好還有一條退路,再找一片田野,那裡只有風聲、水聲、鳥聲、蟲聲,我可以與上帝同行。我所唸的是個冷門的科系,長期以來冷的像是高山流下的涓流,但是愈冷門的科系,就愈遠離許多的競爭、壓力與紛擾,愈有純屬於自己的空間與時間,何況學水的人,貼近田野,台灣有許多這樣的田野,擁有這種專長,幾乎是大自然下的旅行者。

工程師的天職
「工程師」這個名詞有許多意思,有人認為工程師是解決問題的人,所以唸工程的人較實際;有人認為工程師是善於建造的專家,所以學工程的人要很細心;有人認為工程師是科技的落實者,所以學工程的人要能承受責任與託付。

其實,工程師的英文engineer是一個頂好的字,這是en與gin的合字,en是in的意思,表示「在……的裡面」,gin是gen的同意字,是「創造」的意思,創造原屬於上帝。當en與gin在一起,就成為參與上帝創造的一群人。我相當佩服「土木工程學之父」司梅敦(John Smeaton,1724-1792)在1771年成立普世第一個「土木工程師學會」時,創立這個新字「engineer」,賦予工程師一個隱含的使命,不單是解決問題,落實科技,而且與上帝同工。

公共工程眷顧眾人的利益
日後,我經常告訴學生:「當你們執行工程任務時,不要忘了你們身分的神聖性,否則很容易為了解決一個問題,而製造更多的問題。你們要學習與上帝合作,謙卑地瞭解大自然的特性,再規劃施工,否則工程會成為破壞環境的代名詞。要傾聽在地人的聲音,尊重當地的文化與民情,否則工程會淪為統治者或少數資本家的工具,而非全民的福利。」。「上帝是最好的工程師,祂創造地球的過程是不斷『分開』,分開空氣與地面,分開陸地與海洋,分開無生命與有生命的,分開植物、動物的物種,並使之各從其類。工程師也擁有許多力量,但不要一直『聚合』,將所建、所造的利益給了少數人;我們要將利益分散出去,給多數人,更要兼顧弱勢的動植物與大自然。」

特殊的比例
我在台灣的田野走來走去,已經多年。當我學習傾聽、觀察,每次仍然訝異於台灣有許許多多的奇特。例如台灣是個紡錘形的島嶼,長度約三百八十四公里,寬度約一百四十四公里,長寬比為2.7比1,這是個巧妙的比例。如果長度太長,承受太平洋襲來颱風的比例就大增,多年來台灣所承受的颱風,只佔太平洋颱風的11%;如果太寬,受到外圍洋流直接的撞擊較大,東南亞、日本群島常有地震引發的海嘯,台灣很少發生。

台灣是高山區,海拔兩百五十公尺以上的山地佔60%的面積,形成許多河流。河流流域面積在四百七十五平方公里以上的有十九條,稱為「主要河川」,如淡水河、大甲溪、濁水溪、高屏溪等。流域面積在四百七十五平方公里以下的「次要河川」有三十二條,如冬山河、東港溪、四重溪等。流域面積小,河流長度三公里以上的稱為「普通河川」,有一百條,如東澳溪、大屯溪、立霧溪等。此外,更小的溪流與各河川的支流超過一千五百條。

河往四面八方流的好處
這些河川在台灣的平地密密麻麻的分布,而且往四面八方流,無形中,能將雨水均勻的分布到各處。如果台灣的高山只佔一邊,台灣將只有一條大河川,那麼每一年都會有嚴重的水患。但是有史以來,台灣的河川不曾同時一起氾濫,總是有些地方被淹,有些地方還乾著呢。

有些地方會乾,但是也不用乾著急,台灣年平均的蒸發散(蒸發量加上蒸散量)約一千六百厘米,但是平均每年下雨兩千五百厘米。台灣周遭的海洋,每年免費送給台灣九百厘米的水量,或是36%的水量。只要留住部份的水,台灣就不會鬧乾旱。上帝對台灣實在恩典滿滿,不只滿足所需,還追加36%的總預算。我們在這雨水多的海島,更能體會上帝的作為。

海洋送來的禮物
有些地方會濕,也不用太害怕,台灣的雨大部分下在三月到十月,十一月到隔年二月就少下雨。雨季的六月到十月是颱風期,有意思的是颱風路徑每次都不同,年年不一樣。過去多年來,颱風40%通過北部,30%通過中部,20%通過南部,5%沿東海岸北上,5%沿西海岸而上。沿海岸線而來的颱風,未受阻於高山,對沿海地區的影響較大。

濕有時、乾有時;刮颱風有時,不刮颱風有時;暴雨有時,非暴雨有時;淹有時,不淹有時。帶給台灣持續變動的水文環境,反而培育出旺盛的生命力與多樣的物種:台灣的昆蟲有一萬七千六百種以上,實在是「蟲蟲王國」;植物超過四千種,到處綠意盎然;鳥類至少五百種,幾乎處處可以聽到鳥鳴;河溪裡的魚類,竟有一百五十種以上,有許多還是台灣的特有種。

台灣的生命力
台灣的生命力,常常可見於動物與植物的分布。我經常在地震災區、水災或土石流區域勘查,有時,目睹如此嚴重的破壞,心想,要經過多少時間,要花多少工程經費才能恢復。結果,不久再去,尚未動工之處,已經植生一片。原來台灣的生命力,並不需要靠喝某一種電視廣告的飲料才行。

再隔一陣子去看,山上的小徑已經有山豬、穿山甲、白鼻心或蛇類出沒的蹤跡,此外台灣還有大型的水鹿、中型的梅花鹿、小型的野羌,有台灣黑熊、猴子、山羊、雲豹、雉雞等。有一次我到花蓮秀林鄉調查湧泉,沒想到就在路邊遇到一群猴子,有的在樹上看我,有的在草叢裡瞄我,有的索性自山坡上跳下來瞧我。人與猴在荒野小路相遇,沒有科幻電影般雙方相抓相咬的情節,我們只是靜靜的在日光下,友善的互望。在上帝的創造中,猴子也是我的弟兄。

乞食的後代
雨水多,下在山上的機會也多,隨著河川沖出的土壤就多。台灣的河川像是頑皮的孩子,將山上攜下土壤,到了平地,就隨意堆放在河流的兩邊,這些土壤就稱為「沖積土」。沒想到沖積土是生長「水稻」的好所在,因此台灣的水稻產量多,每期作每公頃的收穫量可到4000-8000公斤,有些地方甚至可到10000公斤。

我來自彰化大肚溪畔的一個小鄉村──「柴坑仔」。在清朝年間,台灣的古地圖上,就有這個聚落。由於河流的沖刷,百年前河道邊有個深水潭,洪氾期間沖下來的漂流木,部分會留在深水潭,先民就前來拾取,作為建材或燃薪之用,所以稱為「柴坑仔」。後來水潭漸淤,成為水田,我的祖先都是佃農,他們可能是看到在此種植水稻能夠豐收,才在此賴著不走。我看家譜,他們有人名叫「乞食」(乞丐的意思),有人叫「水車」,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被取這種名字,但是他們守在大肚溪的農地,一代又一代地耕種,彰化一定有許多這種人,所以彰化才能成為台灣產稻米的米倉。

何等的貢獻,因此我,當個乞食的子孫也不錯。

Go to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