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文亮的故事同行在阿茲海默症之海

與父親同行在一條向天的小徑

第一章 佃農的家族


  我的家鄉叫「柴坑仔」,這是位於彰化八卦山台地下的一個小鄉村,源自中央山脈的烏溪與來自南投的貓羅溪在這裡匯合,突增的水量沖刷河畔,產生一個深水坑,有些山上漂下的柴木沒有直接沖到海口,就滯留在這深水坑裡,早期有些人冒險前來撈柴取用,所以稱為「柴坑仔」。這種在大水中撈木頭,逐漸成為家鄉人的習慣,甚至是本能。

位於水源頭的聚落
  早在清朝康熙初年,彰化許多鄉鎮尚未形成,柴坑仔已經出現在台灣的古地圖上,這是一個重要的聚落,因為在地的富戶楊志申自大陸引進許多農夫,在此挖圳引水,灌溉彰化、和美、線西、伸港、福興與鹿港大片的農地與海風鹽漬地,這條圳路稱為「東西一圳」。而柴坑仔就在引水的入水口──「圳頭」,這是最危險的所在,要引水,又要持續接受洪水不斷的侵襲與沖刷,這也使得柴坑仔逐漸沒落,而後被劃歸於彰化市國聖里,落於市界邊陲的小村。

一枝扁擔到臺灣
  在人類的文明中,小人物沒有自己的歷史紀錄,只有些零落的口傳,來自長輩。相傳在開墾彰化的先民中,我的祖先也夾雜其間,當年他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,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前來的時間,只知道他是福建漳州龍溪縣的人。在彰化的開發史上,先來的泉州人住海邊,後來的漳州人住山邊,泉州人與漳州人有一陣子不合,時起紛爭。
  我們漳州人,小時候還聽過大人的恐嚇:「你若不乖,送你去海邊(泉州人之地)吃蕃薯。」其實彰化的海邊那裡不只有蕃薯,還有好吃的「鳳眼糕」、「蚵仔煎」,與「蝦猴酥」等。其實,送到海邊也不錯。

有個祖先叫水車
  我的祖先都是佃農,大都不識字,他們的名字有的叫「水車」,有的墳上只畫上一個紅色的圓圈為記,他們的一生像是圳路的水,靜靜的流過,或像是八卦山台地上的小草,寂然而生,寂然而萎;辛苦了一生,末了像是一聲嘆息,隨風而去。

福音的初傳
  當宣教士將上帝的福音帶到彰化市時,宣教士也來到柴坑仔,宣講福音時,卻引來村民的譏笑,我的父親告訴我這一段往事。「為什麼要譏笑呢?」我認為家鄉的百姓是單純、熱情的人,總想把最肥的豬留在佳節殺,以分享給每個人,最好的青菜塞給自都市回去的我們,譏笑不是他們常有的反應,何況宣教士遠從國外來。「不是笑那個宣教士,而是譏笑那個陪伴宣教士的人。」父親說道。
  「那一個人有什麼問題呢?」我又問道,「那一個人是村裡與附近村裡都認識的人,那個人平日工作偷懶,是個在家動輒與父母對罵的不肖子,竟然在那裡說上帝是愛。」父親說道。我不知道這是家鄉長期的傳言,還是爸爸幼年目睹的事情。

鄉野的初盼
  這件事,讓我學習三件事。一、原來鄉下人不只聽你怎麼說,還看你怎麼做。二、只因為有一個不適任的見證者,骯髒的杯子斷絕了多少人得嚐永生活水的機會。三、鄉下的問題癥結,還不在貧窮、不識字、世襲佃農制度的不義,還有更深的問題。
  但是,我相信這故事的背後,尚有一段是家鄉人所不曉得的,當眾人在譏笑一哄而散之後,這位宣教士在心中,默默地向上帝禱告,讓這些人或是他們的後代,能夠得聽上帝救贖的真理,在這貧瘠之地能夠長出新芽,如同上帝在聖經所應許的:「沒有尋找我的,我叫他們遇見;沒有訪問我的,我向他們顯現。」(羅馬書十:20)。
  日據時期,烏溪帶來豐沛的泥粒,填平了柴坑仔的深水坑。變動的河床在台中大里下游繞了一個大彎,稱為「大肚」,所以烏溪的下游又稱為「大肚溪」。這些河道的變動,給柴坑仔附近增添一大片的河川地,勤勉的家鄉人挑走河川地的石頭,改闢為農田。當時大肚溪口的舢板船還能上溯到柴坑仔,上溯進行農產交易的地方稱為「渡船頭」。地形改變後,引水的圳頭改到更高之處,稱為「中庄子」,圳路改稱為「東西二圳」。
  我的祖父名叫「張枝」,由於在柴坑仔開墾較多的土地,雖是個佃農,聘有幾個長工,並在柴坑仔建造一幢二進式三合院,前有水池,後有竹籬,中有一大片曬穀場。日據時期,他擔任村裡的「保正」(類似地方民防警察)。他沒有受什麼教育,但是他可能已經體會到,要改善一生靠勞力過日子的方法,就是「教育」。他送我的父親到附近的「大竹國小」受教育,並長期聘一私塾,使家父熟悉日文之餘,中文底子甚佳。
  我在讀小學以前,父親就教我背「三字經」、「人生必讀」、「唐詩」等,許多小時所背誦的,我現在仍可以朗朗上口。後來,我數次擔任教育部主辦的國文種子老師講習班的講師,有時用台語古音朗誦唐詩,總贏得滿堂掌聲,其實,我只會背的那幾首,都是小時硬背下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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